看到他笑,不知为什么,我就对他恨不起来。我很恼自己不杀了他,为死去的李芳报仇,为成百上千牺牲在汉江南岸的战友报仇。可我没有,我还用火罐和中药来救他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,可这一切竟然都被我做出来了。看到他摔在地上,伸直了手朝我叫唤,我恨自己,恨自己不够坚强,站起身过去扶他。杰克很重,像一座山一样,我扶他不起。看到边边有根根木棍,就递给了他。杰克把木棍支在地上,这才慢慢站了起来。火堆边,我和他面对面,席地坐下。杰克快乐得像个小孩,我不行,我心里很沉重,也很烦,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。真的,可我还是做了。杰克就是看到我所做的一切,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,所以很快乐。
听到老人充满自责的诉说,我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。这就是我们的中国人,面对曾经的敌人时,以仁义化解仇恨,用博大包容怨愤。当年的林巧珍就是这样,在面对比自己孔武有力,但一时被病痛困到的杰克时,她不但尽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医生所具有的道义上的责任,更是把中国文化中的仁义和博大,发扬得淋漓尽致。
火焰吞没了铝质的野战餐盒,餐盒里的雪水溶化后,把车前子,柴胡,野菊梗、芥菜杆、山药子煮成了药汁。林巧珍把药汁泌到空罐头盒里,递给杰克。杰克盯着浓浓的飘浮着热气的药汁,好一会没动。林巧珍声轻语重的说,喝。杰克瞧着她,摇头。林巧珍又以命令的语气再次说,喝。杰克想到她用冒烟的炮筒子为他盖血印子,就知道她没有恶意。于是,他头一低,把其苦无比的一碗药汁全给喝到了肚子里。
瞧到杰克喝得很痛快,林巧珍笑了。
滚烫的药汁,呛人的大火,杰克的身体开始向外发汗。汗水一层一层的,湿透了他的内衣。这些汗水带出了他身上的寒毒,他的身体有了一种彻底的轻松。
一个说中国话,一个说美国话,我们没有办法说什么。俩个人就像俩个哑巴一样,要不盯着一堆大火,要不就你看我一眼,我看你一眼,就这样僵着。过了一会,他突然站起来。我以为他乘着身体复原,想要逃跑,就一把抓起冲锋枪。他赶紧摆手,朝我噢噢的连声叫着,说的就是他的那句口头禅,上帝。见我不放下枪,他蹲下去捡起一块木头,我这才知道他是要去寻柴火。
杰克折了好些树技,把火引得大大的。野餐盒里的药渣倒进罐头盒里,装上雪,然后放到火上烧。雪水烧开后,放进了两块压缩饼干,两块牛肉,一点盐沫。看到他做这些,我心里忍不住骂他,死美国鬼子,打仗还这么会享受。杰克一边用挑子搅拌野餐盒里的食物,一边看着我,见我好像很恼他,他却笑着唱起歌来。他唱的歌,就是我刚刚跟你唱的《月亮河》。这是他第一次为我唱,后来的两天里,只要我不高兴,他就唱。直到我们要分别了,看到他很不高兴,我把默记在心里的《月亮河》唱了出来。他听到一半,抱着一张脸放声大哭起来。
老人说着,看着我,再次唱起了《月亮河》。
Moon River,Wider than a mile. (月亮河,宽过一英里,)
I m crossing you in styIe someday. (有一天我会把你越过,风度优雅。)
Oh,dream maker,yoh heart breaker. (哦,梦想让你心碎。)
Wherever you ’re going. (无论你流向何方,)
I’m going your way,(我将跟你前往,)
Two drifters,off to see the worId. (两个漂流者,出发看去世界。)
……
听到老人深情的歌,我双眼不知不觉,泪水溢满了眼眶。直到今天,当我静下心来写这个故事的时候,我不由自主,双手颤抖,心情沉重,再次哭了起来。